其他企业家无不处心积虑安排子女在家族企业接班,但戴胜益却完全不做此想。
王品是全台最大餐饮连锁集团,除了王品牛排以外,旗下事业体还包括陶板屋、夏慕尼、西堤牛排、原烧、聚北海道昆布锅等多个品牌,两岸店数逾百家,年营业额高达五十多亿。
但是,戴胜益却坚决不让子女进入他的餐饮王国,不要说是「接班」了,连去任何一个事业体「上班」都不行。
他不只挡了他们的「前途」,甚至还断了他们的「财路」。明年王品股票即将挂牌上市,戴胜益潇洒宣布要捐出
个人80%的财产做公益,只各留5%给儿女,而且还设下三十五岁才能动用的限制条款。
他并不打算让王品变成一个家族企业;他的孩子,只是「戴胜益的儿子女儿」,绝对不会是「王品集团的少东、公主」。
王品这座江山是他自己白手起家打下来的,如果孩子们也想要一座大好江山,那么,不好意思,请自己努力。
王品集团戴胜益
记者:你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?教养哲学是什么?
戴胜益 :我很民主,对小孩几乎是宽容到极点,对我来说,小孩子只要不犯法,做什么都可以。
我的教养观跟一般家长不大一样。很多家长逼着小孩补习、做功课、学很多才艺,但我观察,很多家长要孩子学东西,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小时候的遗憾;而很多被硬逼着学这学那的小孩,长大以后的表现反而比较平庸。为什么呢?因为他忙着应付父母的期望,根本没有空闲去发掘自己真正的兴趣。
我的小孩一开始都没学才艺,我也不让他们补习,等到他们发现自己的兴趣时,他会自己来说。像我女儿是在小五那年,才跑来跟我说她想学钢琴、长笛;我儿子则是在高中时,发觉自己对电脑很有兴趣,才开始不断深入钻研。我对孩子的课业只有一个要求:只要能够如期毕业就好,不管排第几名,我都可以接受。
上课,真的是最重要的事吗?我小学六年都拿全勤奖,这张奖状就像是「贞节牌坊」一样,为了得到它,你就不能随便「改嫁」。于是在小学六年中,我错过了太多重要的事:三年级时,我小阿姨结婚,我没参加;我阿公、阿嬷过世,我没去送;我家附近做醮,那是六十年一次的大拜拜,可以想像那是多么热闹的场面,但我也未能恭逢其盛……
这些事后回想会让人遗憾万分的事,六年来大概有十几件,而我却为了那一纸无聊的「贞节牌坊」,全都错过了,这值得吗?
所以我很鼓励小孩请假,只要家里有需要家族成员参与的事:旅游、聚餐……没问题,尽量请假;就连公司开股东会,他们也可以请假旁听;甚至只要他们感觉今天很想去爬爬山,也可以请假。他们两个在班上功课没拿第一名,但请假次数都是第一名,请到最后,老师还打电话问我:「戴先生,你是存心跟学校作对吗?」其实我不是要跟学校作对,只是觉得应该要把时间花在真正有价值的地方。
我公司现在也是这样办,公司员工只要有重要事情,什么老婆生孩子、小孩毕业典礼、母姊会,都可以优先请假,人生的关键时刻,绝不可缺席。
记者:你有刻意帮子女规划或引导他们未来的生涯吗?
戴胜益 :我给他们的刻意规划就是:彻底断绝他们的后路。早在十几年前,王品就订下了「非亲条款」,所有干部的亲人都不得进王品工作。我连他们去王品旗下事业打工都不准。拜托!哪个店长敢使唤董事长的儿女啊?那打工有什么意义?还坏了店里的规矩。
前不久,我又决定把80%的个人财产捐出去做公益,仅留给他们各5%,而且要到三十五岁以后才能动用。这下彻底断绝了他们继承家产的退路,这样才能逼出他们的潜力!不然他们就会觉得自己横竖有靠山,不用努力也不用挣扎,甚至不用去「想像」自己以后要做什么,反正只要回去当王品的继承人,坐着吃、躺着吃,甚至当植物人都可以活下去,干嘛还奋斗?
记者:你这种「断绝小孩后路」的做法,跟你个人的人生经验有关系吗?
戴胜益 :我先讲一个故事。我小时候家里养了一只鸡,但我妈从不喂它,每天早上把它从鸡舍放出来,它就「咯咯咯」叫着、抖擞羽毛跑到后山去觅食。因为运动足够,它的肌肉结实、鸡冠鲜红、羽毛有光泽。后来,我妈把这只鸡关进谷仓,从此那只鸡每天只要吃饱睡、睡饱吃就好,但是它反而变得垂头丧气,不再活蹦乱跳,没多久就生病死了。
你觉得,小孩做谷仓鸡,还是做放山鸡好?如果小孩变成谷仓鸡,那不是小孩的错,是父母的错。
我幼时家里很穷,但国中以后,我爸的制帽事业逐渐上轨道,家境变得很好,偏偏我爸又没「断绝我的后路」,于是我从一只放山鸡,变成谷仓鸡。我念台大中文,中文系的学生出路比较窄,班上同学都很有危机意识,为了前途转系、辅修什么的,只有我一路混到底。反正我毕业后有三胜制帽可以待啊,怕什么?我一直到三十九岁孑然一身离开家族企业,另起炉灶创业,才开始发挥自己的潜力,积极求生存,从谷仓鸡又变成野外的放山鸡。虽然已经是一只「老鸡」,但那时候我才真正充满企图心。
我之前也挣扎过,要不要舍弃家业自立门户,后来想到洛夫的诗:「如果你迷恋厚实的屋顶,就会失去浩瀚的繁星。」而我,不想要失去浩瀚的繁星。
我的体会是:一定要让小孩走投无路,他们才会闯出属于他们的生存之道。每次看到媒体上企业后代泡吧、泡夜店、玩名牌的新闻,我都很不以为然。我觉得这是未富先贵,这种光鲜亮丽的日子过惯了,以后怎么可能任劳任怨、苦干实干?我不要我的小孩不知人间疾苦,而要让小孩知道人间疾苦的方法,就是先让他们过得很疾苦。
记者:你怎么让他们「了解人间疾苦」?
戴胜益 :我有很多朋友都把小孩送去念私立的贵族学校,由司机开着黑头大轿车接送上下课,同学的爸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。
但我的孩子国中以前,都念最普通的公立学校。我女儿国中时,坐她附近的同学,有爸爸当水电工的、妈妈在菜市场卖卤味的,也有同学下课后必须去打工贴补家用。我要我小孩接触的社会是庶民社会,而不是上流社会,我希望他们了解,那才是大多数人真实的人生。
我对孩子很宽容,很少给他们订规矩,但我不会让他们过得太舒服。我儿子女儿一直到高中,每个月零用钱都只有一千块,他们如果遭遇什么困难,通常我也是袖手旁观。我儿子以前曾跟同学集资了一千美元,想在网路上买电脑,卖方远在印度。
我心想,这八九不离十是个骗局,但我没说破,眼睁睁看他把钱汇出去被骗,之后也没帮他善后,他就自己变卖身边的东西筹钱还给同学。我就是要让他经历过惨痛的教训,他才会知道什么叫做「陷阱」,这是一门宝贵的功课。
他们兄妹俩出国念书,我事先都没协助他们申请学校、安排住所;我唯一做的事情就是送他们去机场,给他们一张「留学生活须知」,之后就让他们「自生自灭」。我女儿到了纽约以后,自己查资料,跟七所学校交涉,争取面试机会。虽然英文不太通,但凭着笔谈、口谈、比手画脚,竟也让她弄到一所学校念。解决问题本来就是一种学习,若我什么都帮他们弄好,甚至还亲自带他们过去,那他们要学什么?
我告诉他们,出国读书的目的有四项:文凭、语言、国际观,以及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。我不要求他们念什么名校,只要是教育部承认的学校就好,功课也只要「能毕业」就好,所以,我叫他们不要整天待在图书馆,要扩大视野,多体验文化、多结交形形色色的朋友,深入当地人的家庭这些都比功课还要重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