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周按:高更的《我们从哪里来?我们是谁?我们到哪里去?》让王石思索深商的历史和未来。最终也让他决定为这个“年轻”的群体书写历史。本文是王石为深商口述史《深商基因》撰写的卷首语。
深商口述史是我倡议的。其实中国改革开放才35年,深圳特区作为改革开放的窗口,它的工商阶层只不过经历了一代人的时间,与中国其他商帮如徽商晋商比起来,深商的历史非常短,如果把它比作一个人,它仍处在性格定型的青年期,自我认知还在建立中。一般人印象中的口述史,都是老年人追忆往事,那么,我们为何要为一个“年轻”的群体书写历史呢?
记得去年底参加深商迎春大会时,在会议手册的封底看到高更的一幅画《我们从哪里来?我们是谁?我们到哪里去?》,当时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。未经反思的生活不值得过,作为特区新兴的工商阶层,如果不去思索这三个根本性的问题,困惑与迷茫终有一天会不期而至。
高更作品《我们从哪里来?我们是谁?我们到哪里去?》(1897)
深商从哪里来?回望20世纪,这是中国剧变重构的一百年,经历了一次次的革命与改革,“士农工商”的传统社会格局逐渐瓦解,工商阶层也从传统走向现代。以张謇、荣德生为代表的那一辈企业家,不但利用西方先进的技术开展经营,对社会问题的关注也超越了传统商人的视野,虽然他们最终没有做成百年老店,但给后人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,他们身上体现的,正是现代企业家精神。这种精神后来经历了战争的洗礼和时代的考验,顽强地生存着。1979年,袁庚带领招商局建立蛇口工业区,既是深商的开端,也是现代企业家精神的延续,更是洋务运动失败之后的历史回响。35年一路走来,深商以一种开放的心态,向香港、台湾、欧美等先进企业学习,抓住股份制改造、小平南巡、香港回归、互联网等重大历史机遇,帮助深圳确立了今天的地位。在这部口述史中我们会发现,虽然大家来深圳可能抱着不同的初心,但回望过去,我们其实都在时代舞台的边界内腾挪施展,我们的困惑与突破,是中国工商阶层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必然。
与其他商帮商会相比,深商有什么特点?从字面上看,深商像其他商帮商会一样,是按地域划分的概念,深商集中在方圆两千平方公里的一座城市,而其他商帮,如徽商晋商浙商,多以省份为界,深商类似于港商,地理分布上更加集中。虽然如此,但深商却是中国商帮商会中,地域色彩最淡、来源最广泛的一支,深圳也有当地的商人,也做的很成功,不过深商更多是来自全国各地,像我祖籍就是安徽,甚至还有来自港澳台和海外的企业家。大家不因彼此出生地的不同就分出亲疏远近,同时彼此之间也不以血缘作为纽带,深商中孤身一人南下创业的故事比比皆是,深商中最优秀的代表,也很少见到家族企业,这也正是深圳的特点,它突破了地域、血缘的限制,来深圳创业,无须讲究“抱团”、“老乡找老乡”,而更需要开疆拓土的“五月花号”精神。
当然,光有这种开拓精神还不足以凝聚一个群体,深商不因地域的区分而“抱团”,大家当初从五湖四海来到特区打拼,一开始不可避免地带着各自地域的风格,中国不论南北,传统是官商联系比较密切,有所谓“官商”或“红顶商人”的说法,但这种官商生态在深圳“小政府、大社会”的土壤中失效了,经过长时间的碰撞、磨合,深商群体渐渐摸索到了最大公约数,那就是讲契约。实践证明,在一个移民城市中经营工商业,讲究契约从长期来看是最可靠、成本最低的解决方案。没有地缘关系的人走到一起,却本能地感觉到互相信任,预期彼此会按照一定的规则来做生意,这恰好是现代商业文明最本质的东西。深圳能够承载这种现代文明,首先归功于它的历史包袱轻,其次就是它的“小政府、大社会”特色。这两点优势,甚至使得深商在面向世界时,比面对本国其他地区还要从容一点。全国民营企业的著名商标,40%集中在深圳,其中原因,不是因为深圳政府的扶持与保护,而是因为深圳的工商企业,从成立之初,就有参与国际化竞争的视野与思想准备。
以上讲了深商的三个特点,相信随着口述史工作的展开,我们的理解会更全面。但我们不妨从现在就开始思索第三个问题:深圳的企业,已经做到相当大的规模,在电子设备、集装箱等领域已经做到世界第一,接下来我们应往何处去?
坦率讲,对这个问题我还没有答案,因为自我锤炼和升华是一个永不停歇的过程。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家企业,取得成功后在自己的舒适区间里踏步都是最危险的。深圳过去也有很多知名企业倒在这一区域,因为他们一旦失去了赶超对标的对象而身处领先位置,就不知如何奔跑了,再前进的阻力会越来越大,这就是历史上常见的“遏制领先”现象。此外,深商虽然形成了独特的契约精神氛围,但随着企业做大和异地扩张,这种氛围面临着被同化的风险,中国传统也讲"人无信不立",但这些原则是有适用条件与范围的,它们总是处在"家、国、天下"的某个圈层内生效,而非普遍的价值。深商要走向未来,就要敢于超越一时一地的利害得失,超越特定圈层的局限,将讲究契约精神这面旗帜坚持扛下去。
虽然没有答案,但有一个方向是我们深商可以做的:那就是超越自己的企业和行业的分工局限,从整个社会、乃至整个国家的角度去思考未来。记得八年前,我去无锡参观荣德生修建的梅园,让我惊讶的是,荣家用自己家族的钱修建了这个公园,不是作为自己私家后花园,而是献给所在城市和城市居民的礼物,将近一百年后,我们的民营企业家是否可以有类似的承担?此外,荣老先生当年曾给政府提交过一个地域经济发展建议书,本质就是后来的苏锡常规划,在改革开放35年后的今天,我们深商在考虑未来时,心中能否有这样的大格局?
以上讲了做深商口述史的缘起。中国史书的传统是“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”,西方史书则多用哲学或科学的系统方法去分析事件,无论遵从哪种传统,这样一部历史的意义不光是记住自己的过去、尊重过去,还要服务于深商阶层当下的自我建设、自我意识和自我修养,指向我们的未来。口述史是一项系统工程,很高兴看到第一期已经采访到12位深商,当然这只是深商群体的一小部分,未来的工作还很漫长。让我们共同努力,把口述史这个系列扎实做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