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ALL的缔造者--设计师维克多·格鲁恩

50年前， ｓｈｏｐｐｉｎｇ ｍａｌｌ，一种大型的商业集合体，里面包括商店、餐馆、电影院等各种购物、娱乐设施（类似北京王府井的东方广场）在美国诞生。从此，美国不再是ｓｈｏｐｐｉｎｇ ｍａｌｌ诞生之前的那个美国了。 维克多·格鲁恩（Ｖｉｃｔｏｒ Ｇｒｕｅｎ）身材矮胖，头顶一团乱发，眉毛像久未修剪的灌木篱笆墙。据《财富》杂志的描述，他“说起话来滔滔不绝，眼睛明若云母，思维快得像短跑健将”。在办公室里，他喜欢把他的三个秘书支使得团团转，用他那带维也纳口音的英语不停地发出命令。 格鲁恩于战前出生在维也纳一个富裕的犹太人家庭，后来进入维也纳美术学院学习建筑设计——正是这所学校曾经拒绝了阿道夫·希特勒的入学申请，从而使世界上少了一名艺术家，而多了一名杀人魔头。晚上，格鲁恩就到烟雾弥漫的咖啡馆里表演讽刺剧。1938年，他移居美国，佛洛伊德也在同周离开维也纳。当时，与格鲁恩一起演戏的好友穿着纳粹冲锋队的服装，开着车把他和他的太太送到了机场。他们坐飞机到达苏黎世，然后设法跑到英国，然后乘坐Ｓ．Ｓ．Ｓｔａｔｅｎｄａｍ客轮抵达纽约。据格鲁恩事后回忆，他抵达美国的时候身上只有“一张建筑师文凭和8美元，英语一句不会”。在轮船快靠岸的时候，一个美国人对他说，把眼光放高一点，“别去洗盘子或者当伺应生，因为我们已经有好几百万人在做这些工作了”。抵达美国之后，格鲁恩与一群德国移民组建了一个流亡艺术家表演团，著名导演乔治·考夫曼（Ｇｅｏｒｇｅ Ｓ． Ｋａｕｆｍａｎ）的妻子是这个表演小组最忠实的支持者，著名作曲家理查德·罗杰斯（Ｒｉｃｈａｒｄ Ｒｏｄｇｅｒｓ，曾创作《音乐之声》等众多音乐喜剧）和著名演员阿尔·乔森（Ａｌ Ｊｏｌｓｏｎ）也给与了他们很多经济上的支持。一天，格鲁恩跳上火车，来到普林斯顿大学，在他回来的时候，手上多了一封爱因斯坦写的推荐信。在1939年夏天，这个表演团来到百老汇，在著名的音乐盒剧院连续表演了11周。 某天，格鲁恩在市中心瞎溜达的时候，偶遇了一个在维也纳就认识的老朋友路德维格·莱德瑞。莱德瑞想在纽约的第五大道开一家皮草店，希望格鲁恩能帮他进行店铺设计。格鲁恩同意了，结果一个具有革命意义的店面诞生了：他在商店的入口处设计了一个小拱廊，地上铺设人造大理石，拱廊里摆放着6个精美的玻璃容器，头顶是起伏状的玻璃天花板。这给美国的零售卖场设计带来了一个全新的理念，特别是在第五大街，当时所有的店面都是直接面对街道。在获得如潮的好评之后，格鲁恩又设计了第五大街的Ｃｉｒｏ，百老汇的Ｓｔｅｃｋｌｅｒ，布鲁克斯中央广场的巴黎室内装潢商场，以及格雷森（Ｇｒａｙｓｏｎ）在加州11家连锁店的店面。在50岁出头的时候，他又为Ｊ． Ｌ． Ｈｕｄｓｏｎ在底特律设计了一个叫Ｎｏｒｔｈｌａｎｄ的户外购物中心。该中心占地163英亩，有1万个停车位。此时，距离他跳下Ｓ．Ｓ．Ｓｔａｔｅｎｄａｍ客轮仅10年。当他看着工地上忙碌的推土机时，他把自己的同事叫过来说：“天哪！我们真是胆识惊人。” 但格鲁恩最著名的设计，还是他的下一个项目——在明尼阿波利斯郊外设计的一个叫Ｓｏｕｔｈｄａｌｅ的大型购物中心。这个购物中心耗资2000万美金，共有72个店铺，主楼两边各有一个百货公司。那时候，用建筑师的术语说，绝大多数的购物中心都是外向型的，也就是说商店的窗户和入口都对着停车场。而Ｓｏｕｔｈｄａｌｅ则是内向型的，建筑外表没有窗户，所有的活动都集中在建筑里面。格鲁恩则将所有的店面放在一个屋顶下，由中央空调系统控制温度。他将Ｓｏｕｔｈｄａｌｅ设计成二层，上下有自动扶梯。在购物中心的正中间是一个广场，里面有鱼池，造型树，一个21英尺高的鸟笼，一个咖啡馆，四周的阳台上种植着垂悬植物。这一设计引起了巨大的轰动。 在Ｓｏｕｔｈｄａｌｅ开幕的时候，包括《生活》、《财富》、《时代周刊》、《纽约时报》、《商业周刊》、《新闻周刊》等等在内的美国主流媒体全部到场。他们毫不吝啬地发出各种赞誉之辞：“美国最引人注目的购物中心”、“金鱼池、鸟、艺术品和占地10英亩的商店，全部位于明尼苏达一家商场的屋顶下”。一个记者更是声称，“Ｓｏｕｔｈｄａｌｅ已经成为了美国方式的一部分”。 今天，Ｓｏｕｔｈｄａｌｅ仍然存在，而且看上去一点不像一栋有历史感的建筑，因为维克多·格鲁恩所设计的决不仅仅是一栋建筑，而是一种模式。Ｓｏｕｔｈｄａｌｅ开创了一种全新的购物环境，而在其之后，这一模式成为了美国购物中心的标准模式。维克多·格鲁恩也因此成为20世纪深具影响力的建筑设计师。 但对于格鲁恩来说，他更看重“规划”和“控制”，因为他不仅仅是一个建筑师，更是一个社会主义者，一个维也纳人。在19世纪中叶，维也纳拆除了自中世纪以来包围城市的城墙和要塞，在空旷地建立了一条环绕老城区的皇城大道（Ｒｉｎｇｓｔｒａｓｓｅ）。建筑师和城市的规划者概述了他们的理想：居民区、公共广场、政府办公建筑和购物区，各自有着不同的风格。市议会是哥特式的；皇家花园是早期的巴洛克风格；维也纳大学是新古典主义风格；国会大厦是古希腊风格。这也是维也纳人对人民党在1848年的崛起所作出的反应之一：如果奥地利标榜自己是一个自由的民主国家，那么维也纳的城市建筑就必须反映出这种民主。对于格鲁恩的建筑理念影响最大的，无疑是皇城大道——一条豪华的商业街。这条大道环绕老城区，有着宽阔的人行道，以及开阔的都市视野。周日的下午，来自不同阶层的维也纳人都会在这条大道上自由地漫步。对于那个时候维也纳的改革者来说，市民生活的质量体现在环境的提升上，而格鲁恩认为这个原则也可以适用于美国的郊区。 在Ｓｏｕｔｈｄａｌｅ完工后不久，格鲁恩在美国《进步建筑杂志》（Ｐｒｏｇｒｅｓｓｉｖｅ Ａｒｃｈｉｔｅｃｔｕｒｅ）的颁奖典礼上发表演讲时说，美国郊区的街道堪称“恐怖之路”，“道路两侧集丑陋之大成——广告牌、汽车旅馆、加油站、棚屋、停车场、各种工业设备、热狗摊、路边商店……”。他认为，美国的郊区一片混乱，而消除混乱的惟一办法就是规划。当格鲁恩在设计Ｓｏｕｔｈｄａｌｅ的时候，他计划将购物中心放在一块面积达463英亩土地的中心，周围是公寓、住宅、学校、医疗中心、公园和一个湖泊。Ｓｏｕｔｈｄａｌｅ并不是明尼阿波利斯的市中心在郊区的替代物，从某种意义上说，它是改正了所有错误的市中心。“除了地理位置，Ｓｏｕｔｈｄａｌｅ毫无郊区风格”， 《Ａｒｃｈｉｔｅｃｔｕｒａｌ Ｒｅｃｏｒｄ》杂志对Ｓｏｕｔｈｄａｌｅ如此评论。 格鲁恩对于ｓｈｏｐｐｉｎｇ ｍａｌｌ将对美国的零售业产生重大影响的看法无疑是正确的，但是，他想在美国的城市郊区再造一条皇城大道的想法却是无法实现的，因为在20世纪50年代，美国国会通过了新的税法。 根据税法的规定，如果你修建一座办公楼，或者购买工厂的机器设备，这些投资每年都会有一部分需要折旧。为了弥补资本投资的逐年折旧，投资人收益的一部分可以享受免税待遇。在50年代早期，一栋建筑的估计使用年限为40年，所以一个开发商每年收入的1／40可以享受免税待遇。比如说一个投资4000万美元的购物中心，每年因为抵消折旧而享受免税的金额就是100万美元。在1954年，美国国会为了刺激对制造业的投资，缩短了建筑的折旧年限。在这种情况下，投资购物中心变得非常有利可图，甚至比投资股票债券还要来钱。所以，许多钱涌入了房地产投资公司。 在这种背景下，谁会在意购物中心对于店主来说，是否能获得经济效益呢？购物中心和ｓｈｏｐｐｉｎｇ ｍａｌｌ被城市的规划师们称为“催化剂”，也就是说，开发商并不是为了服务现有的社区而修建大型购物中心；而且，他们之所以在城市的边缘地带修建大型购物中心，就是因为那里的地价便宜，所以，ｓｈｏｐｐｉｎｇ ｍａｌｌ在数量上的增长与人口统计毫无关系。举例来说，科特兰在1950年至1970年间人口没有太大增长，却修建了6个新的购物广场。在1953年，美国新开工的购物中心面积达到600万平方英尺，而到1956年，这一数字就增加了500％。这一时期，也是各种快餐店、豪伍德·约翰森酒店（Ｈｏｗａｒｄ Ｊｏｈｎｓｏｎｓ）、假日酒店（Ｈｏｌｉｄａｙ Ｉｎｎｓ）以及便利店沿着高速公路或者美国郊区的公路大肆扩张的时期。随着ｓｈｏｐｐｉｎｇ ｍａｌｌ的蜂拥建设，催生了类似沃尔玛这样的大型超市。今天，距离Ｓｏｕｔｈｄａｌｅ 15分钟车程的地方，是美国目前最大的ｓｈｏｐｐｉｎｇ ｍａｌｌ——Ｍａｌｌ ｏｆ Ａｍｅｒｉｃａ。在这个购物中心里，一共有520家商铺，50家餐馆，12000个停车位。 战后的美国是一个缺乏理智的地方，而格鲁恩的阅历和信心使他有一种冲动。正是这种冲动，使得格鲁恩的生活发生戏剧性的改变。仅仅凭着口袋里的8美元，他从纽约港到百老汇，到第五大道，再到Ｎｏｒｔｈｌａｎｄ和Ｓｏｕｔｈｄａｌｅ。在普通美国人的脑海里，欧洲移民代表着梦想，代表着一种能从战后美国陈腐的生活形态中看到雄伟的天赋。当欧洲人的梦想遭遇到单调、拥挤的美国城市图景时，格鲁恩无法妥协，而是要去尝试改变现实。“旅行的首要意思将是步行，”格鲁恩在提及他所设想的都市时说到。“没有什么能像步行那样给人的精神带来平和。”在Ｎｏｒｔｈｌａｎｄ，他说，成千上万的人将会走出家门，即使商店已经关门，这就像周日的皇城大道。通过修建ｓｈｏｐｐｉｎｇ ｍａｌｌ，古老世界的欧洲在底特律的郊区重现。 格鲁恩所拥有的，是对美国商场的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念。他曾经说过，ｓｈｏｐｐｉｎｇ ｍａｌｌ教会我们“只有商业才能挽救我们的郊区文明。‘规划’不是一个肮脏的语汇，只有精心的规划才会产生优秀的商业环境。”格鲁恩需要这种信念，而且在那个时候，许多来自欧洲的知识分子也需要这种信念。他们逃离欧洲，却来到一个嘈杂、充满焦虑的国度，在美国消费至上的文化中，他们寻找着能抵御疯狂的港湾，他们希望在美国商场的杂乱中找到他们遗落的维也纳。但是，这一切设想都太完美了，以致无法成为现实，而且这根本不是美国的方式。 维克多·格鲁恩有意将Ｓｏｕｔｈｄａｌｅ建设成一个人口密度大的、独立自足的市区，但维克多·格鲁恩理想中的Ｓｏｕｔｈｄａｌｅ一直都没有成为现实。现在，Ｓｏｕｔｈｄａｌｅ周围没有公园，没有学校，没有公寓，只有在巨型停车场中间修建的一个大盒子。直到晚年，格鲁恩才终于意识到，他的梦想幻灭了。他又一次来到他曾经设计的一所购物中心，当他看到购物中心周围毫无规划的开发项目时，他形容自己受到了严重的打击。他说，购物中心已经被它四周那些丑陋、不便、浪费土地的巨大停车场给毁了，而开发商惟一关心的就是利润。最终，格鲁恩离开了曾经收养他的美国，在维也纳的郊外买了一栋乡村别墅。但是，在那里他就真能找回他梦想中的故园吗？就在维也纳的南边，一个ｓｈｏｐｐｉｎｇ ｍａｌｌ——用他自己的话说，是一个“巨型的购物机器”——正在修建当中。50年前，维克多·格鲁恩为了使美国更像维也纳，而创造了ｓｈｏｐｐｉｎｇ ｍａｌｌ；但现在，维也纳却更像美国。 经济观察报杜然／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