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/黄瓜汽水
出道两个月的玲娜贝儿,遭遇了她明星生涯的第一次翻车。
当#玲娜贝儿下头#的热搜刷屏的时候,我和身边的人甚至还没对这只粉色狐狸上头。
看了一圈我发现,所谓“塌房”的原因其实很简单。
有位游客去找玲娜贝儿合影,结果被要求站在黄线外,网友感慨:明明之前看见帅哥,还主动往上贴,看见女生就双标对待。啪一下很快啊,一顶“媚男”的帽子就给大粉狐狸戴上了。
真正的导火索,是一位女生千里迢迢来到上海迪士尼过生日,就为了和玲娜贝儿合影30秒,结果遭到了非常敷衍的对待:玲娜贝儿指着出口方向催促她,还把比出来的心放在脚底下踩。
当事人表示很伤心,再也不会去排她的队了。
图源:小红书
事情进行到这里才开始变得有趣了。在玲娜贝儿翻车视频的评论区下面,大家吵得不可开交:有人说这是“内胆”(玩偶服装里的演员)表现太差,此行为与玲娜贝儿本人无关,建议迪士尼赶紧开除这个不敬业的“内胆”,规范自己的品牌形象。
图源:抖音
经过内行人士科普后我才知道,“内胆”这个词被玩偶粉丝群体已经使用了很久。放在台面上讲,这还是第一次。
比起打工人、社畜、螺丝钉和韭菜,内胆把人类的属性进一步消解了,劳动者的身份一步步降格。
“你我皆内胆”,也许就是这个冬天最寒冷的新句式。
和迪士尼宇宙的其他同僚们相比,玲娜贝儿最大的把柄可能是“没有故事”。
一个空降的销售冠军,抢了整个迪士尼宇宙的风头。如果你想买一个玲娜贝儿的玩偶,得从黄牛手里高价抢名额才行。
说起迪士尼的周边,对我们这代人来说,小学订阅《米老鼠》杂志送的米奇书包,可能是人生中拥有的第一个珍贵的周边限定。
但很多人想象不到,如今一个玲娜贝儿的书包,淘宝代购的售价可能是这样的:
没故事的玲娜贝儿,怎么就成了迪士尼宇宙身价最高的女明星?
曾经的米老鼠、狮子王、或是延续了几十年的迪士尼公主IP,需要创作团队编写具体的故事剧情,设计绘制每一个细微的表情,才能实现一个角色的人物塑造。
我们看到艾莎或者灰姑娘,自然会联想到她们身上的坎坷身世和传奇故事——传统意义上,任何角色都不是凭空出世的。
仙履奇缘Cinderella,1950
但在短视频称王的流量时代,人们早已不计较这些繁文缛节了。如果了解一个角色的时间成本太高,那不如直接抛给你一个精心设计的卡通形象。类似于泡泡玛特的当家花旦Molly,本质上是一种萌文化的体现。那么,效果如何呢?
我们都看到了,玲娜贝儿并非没有作品,她的作品就是千千万万游客们拍摄的互动短视频。玲娜贝儿近似于一个UGC产物,每一个观看她的人,与所谓的“内胆”演员们,共同书写了我们今天看到的玲娜贝儿。
官方的百科介绍里面,玲娜贝儿和她的家族成员一样,只拥有一个笼统模糊的面貌。单看文字,你能感受到这只狐狸身上有任何值得粉丝迷恋的性格吗?恐怕很难。
但在和游客互动的过程中,玲娜贝儿拥有了被解读的资格,她被观众赋予、创造、强化了性格。
在仿佛站姐般日复一日的跟拍镜头下,玲娜贝儿的粉丝甚至给三位“内胆”演员起好了名字,按照裤脚长度,她们分别被命名为“堆堆、九九、七七”。九九的性格甜美,堆堆的性格活泼。根据三人的性格,再进化出“川沙妲己”、“川沙盲流子”一系列更具传播度的称谓。
不管是玲娜贝儿还是她的家族前辈星黛露,本质上讲,都是一件摆放在迪士尼的装置艺术。
米奇和唐老鸭不需要塑造人设,因为他们只有按照本身的人设进行还原就足够了。但玲娜贝儿不同,她没有故事,她的故事就是正在发生的一切。
当“正面连接”的一篇《和玲娜贝儿做同事》报道出圈之后,大多数人才第一次知道,迪士尼工作人员的薪资可能还没有海底捞服务员高。
尤其是扮演玲娜贝儿这样的特殊工种,身高必须控制在1米5左右,穿着15斤重的服装,还要保持饱满热情的情绪。所有正面角色都是不能生气的,就算是唐老鸭,生气了也得圆回来。提供这样的服务,月薪可能只有6000左右。
演员不摘头套,是保卫童话世界最重要的护城河。扮演雪莉玫的演员在中暑之后,愣是戴着头套被工作人员抬下去。
摘掉头套的严重性,相当于告诉小朋友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圣诞老人一样,在号称“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”的迪士尼,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。
木子童曾经去看过一场沉浸式戏剧,里面的演员远没有迪士尼玩偶演员的体力付出,甚至演得也不怎么样,但月收入却高达3-4万。这样的对比,让木子童有些心酸。
“这就是几年前我们说的,富士康工人买不起富士康的产品。其实这是一个普遍存在的现象,它不仅仅属于玲娜贝儿。工业化时代到来,人和生产资料分离,导致劳动者的收益与价值只能由雇主来决定,对被剥夺生产资料的劳动者来说,肯定是不合理的”,渣渣郡是如此解读美国大厂打工人玲娜贝儿的。
想要拉低一个人的用工成本,那就给他赋予更宏大的意义——
带上迪士尼的滤镜,扮演玩偶就不再是单纯的服务性工作,而是参与了庞大的童话宇宙的构建。这种虚幻的责任感,在迪士尼被称作 preserve magic(守护魔法)。
当然,魔法和梦想也有明码实价。前几天,玲娜贝儿与星黛露共同现身,给一位小朋友过生日,据说她们的出场费半个小时1.2万。
但出场费有多少能进到“内胆”的口袋里?我们都不知道。
在日本二次元文化中,玩偶演员或是虚拟角色的真人演员也可以被称为“中之人”。
《黑镜》有一集就讲过一个关于“中之人”的故事。一只蓝色的熊,靠着犀利话术和卡通形象走红,最后甚至要竞选议员。扮演蓝熊的“中之人”也飘了,他天真地认为蓝熊的形象离开自己就不能继续下去。
结果光速打脸,蓝熊换了一个“中之人”,人气仍然火热。
但木子童告诉我,现实也许并没有《黑镜》拍得那么乐观。“中之人”如果不能让观众满意,很有可能会被群起而攻之。
日本的Vtuber、被称作“虚拟主播界皇帝”的绊爱(キズナアイ)就经历过相似的争议过程。粉丝们因为不满意后续的几位中之人,进行了大规模抵制的活动,要求“初号爱”中之人回归。
这样的场面,和玲娜贝儿的内胆事件,遥相呼应。
玩偶演员被称作“中之人”,起码还算正视了他们作为“人”的身份。
直到中之人的称谓降格为“内胆”,我们才发现,如今的互联网语境下,一切都在不可避免的幼态化。
火神山工地上的挖掘机,被叫做“呕泥酱”,被赋予了人的情感和动机;反过来,有血有肉的演员,被称为没感情的物体“内胆”。
万物都可以拟人,但人一定要物化。
物化普通的劳动个体,就像一场语言能力与理解能力的退化。人们似乎丧失了理解一件复杂事物的能力,只有把一件事、一群人都简化为一个理解门槛很低的“物件”,才能更好地代入自己的感情。
这种幼态思维,仿佛是在刻意忽略世间万物本身具有的复杂性。
而“内胆”这个词出现,更让人细思极恐。它能上热搜,能给大众如此强烈的共鸣,一定是因为它“说对了什么”。
曾经我们自嘲螺丝钉、干电池、韭菜,现在我们自嘲“你我皆内胆”,还引申出了“安徽是上海的内胆,河北是北京的内胆,你我都是互联网大厂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内胆”这样的名言。个体越来越矮小,变成了一粒轻飘飘的尘埃。
“内胆”这个词被大众咀嚼、议论、调侃,被网友戏称为“这个冬天最恐怖的词语”——
或许,这正是我们体会、观察、反映当下时代特质的一个微缩样本。